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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八章砯崖轉石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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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風客棧的案情,令眾人扼腕嘆息。明明是兩情相悅,卻求而不得,最後因心智迷亂,反而鬼道橫插一腳,生出事端,最後一發不可收拾。

說是被判處決的那日,那名男子望著天,喊著小姐的名字,卻說,他不求下輩子再遇見了,因為他這樣的人,根本不配她。

掌櫃抹著眼淚說,都是好孩子,兩個好孩子。天下的鬼道都該死,不得好死,希望天道的眾仁能夠早日鏟除這些禁道孽障,早日還天下一片樂土。

青梅聽著的時候,沒有說話,只是指甲掐著有著發軟的實木筷,把上面都掐出了淺淺的痕跡來,自己的唇色都變白不少。左衛在旁邊聽得起勁,倒是沒過多察覺,只覺得世間男女情愛實在深奧,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開竅。

飯菜吃到一半,雲生崖的幾人還是終於沒有忍住,左右看著青梅,問她能不能喝酒。青梅才半張著嘴,還沒發一字時,左衛倒是先站起來,用手將雲生崖弟子舉在手裏的酒壇子推了一推,道,“我師姨不會喝酒,一聞見烈酒的味兒就渾身不舒服。”

眾人看了看左無江,便又默默放下了酒壇,可青梅見這樣,不願掃了大家的興致,便起身道,“沒關系,我去那邊獨坐就好。師兄們該吃吃、該喝喝,大家都是雲生崖的人,不要太過矯情,我都不介意的。”

說著,青梅果然提著衣裙去了隔桌,吩咐小二重新拿幾個小碟子來,她要去大桌上勻點菜。

即便沒坐在一起,可東西還是要挨個兒都吃上一口的。

青梅默默地端盤坐下時,卻見到左衛也跟了過來,青梅問為什麽時,他只低眸道,“我還小,不能喝酒。”青梅白他一眼,早在仙山腳下的時候左衛就自己偷偷沾酒喝過,今天才堂而皇之地說自己還小。

而還沒吃幾口,左堂主便也過來,卻沒想到的是,他還把薛暮捎了過來。

左衛坐在桌上面無表情,左堂主微微笑著解釋道,自己最近註重養生了,辛辣陳硬的東西大部分都忌口了。薛七殿本就喝不了幾口酒的,加上吃藥的緣故,便拉著一起過來。

於是在追風客棧裏,雲生崖喝酒的一大桌,不喝酒的一小桌,看起來極為熱鬧。可嚷嚷哄哄的,也就只有那一大桌,青梅他們這一小圓桌,大家都只是默默吃著東西,不發一言。不過所幸,青梅對吃有執念,當她餓了,便一心撲在食物上面,也顧不得現在尷不尷尬了。

左堂主見氣氛有些微妙,便跟左衛聊起來,問他出身,問他家事,問他師承。可惜的是,這樣一個幹幹凈凈,眉清目秀,身上還帶著三分傲氣,三分草藥香的少年,即便是陳齊安唯一的弟子,卻並非是大家所想的那般家世顯赫,隱居山林。

左衛倒是毫不在意地輕松談及過往,不過說到,“阿娘去世了三年,我現在依然想她”的時候,少年還是眼眶微紅。青梅低眉,伸出左手去安慰,那手上風信花的印記卻在對面淡淡眸色的薛暮眼中異常鮮明醒目。

騏山,陳齊安,白鶴嶺,法師,藺古寺。薛暮心中有些起伏,他知道,他找到了什麽東西。

之前在長卿山,那時候鐘見離還沒有被關到明室裏面去,薛暮遠遠望過去一眼,聽別人說,三太子最近跟尊者們鬧不和,把祝絜夫人都氣得當眾抹眼淚,說不定啊,要被禁足了罷。

薛暮只是好奇,便隨口問了一句,鬧什麽?

於是,薛暮便聽說了張貼出來的那些關於藺古寺的尋人令,說鐘見離連夜撕毀了半個城的告示,最後是被掌門強行用蛇形鎖,給捆回了長卿山的。

意氣用事。這是薛暮聽完之後最直接的想法。

而後,長卿山傳出關於藺古寺秉慧法師的事情,讓整個修真界乃至仙山下的萬眾百姓都悲憤不已,彼時薛暮泡了春茶,坐在往生殿裏,悠悠問幾個長老道,“這個女魔修,怎麽從沒聽說過?”他不曾接到過任何調令,也從未感應過任何氣息,這樣隱藏頗深的禁道,卻偏偏被長卿山給鏟除了,還在藺古寺殺了九個弟子,加上秉慧,一共十條人命。這樣的惡行,他們雲生崖居然沒人知曉,實在可惜。

那一次的禁道事件,是唯一一次雲生崖沒有參與的事件,所以薛暮一直記得,卻並不說出來。直到在之後,白鶴嶺突然夜中傳書,說遇到鬼道。

直到,他背著一直待命的清河長劍,踏過京水,飛身到從未見過的禁室之中。

站在那裏的少女面容清雅,發髻微亂,一雙雪亮的眸子卻帶著三分驚恐的神色看著他,唇間輕顫著,吐出“懸鈴”二字。

那時,他便懷疑,長卿山究竟有沒有斬草除根,留下後顧之憂。

“鈴君……懸鈴君!”青梅喊道第三聲,薛暮才擡眼看過去,只是他這十幾年來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地很好,即便是有波瀾,卻連一圈漣漪也不會蕩漾,便整個消散,眼中永遠是同一種姿態,不悲不喜,寡淡著,沈靜著,少年老成。

眼前的少女微微一笑,對他道,“懸鈴君你別光顧著喝茶,這身體要調養好了,日後才有贏我的機會嘛。”說著,跟旁邊的左衛對了一眼。

薛暮不動神色地放下手中的杯盞,對著左堂主道,“左堂主,我與左無江有話要說。”左堂主眨了眨眼,薛暮便起身,雲生崖玄色的道衣在燈火下漫舞生金絲,將薛暮整個人都襯得端正冷魅起來,青梅楞楞地咽了咽口水,卻被薛暮那雙淡色的眸子低沈直視著,他道,“左無江,過來。”

“誒誒誒!”左衛立即站起來,拉了拉正要跟著薛暮走的左無江,對著薛暮眉尾微挑道,“薛七殿,單獨找女修說話,怕是不太合適吧。”

薛暮只是略略側身,擡眼看了左衛,“那你跟著一起。”

左衛有些楞楞地看了看青梅。方才薛暮的那一眼,似乎真是要說什麽大事一樣,弄得他現在居然有些微微地緊張起來。尤其是在明明知道青梅不能飲酒的情況下,還專程叫小二去取了不一樣的酒來,每種一杯,整整十杯,說是嘗個新鮮。

雲生崖的眾人都說,不得了了,薛七殿居然要教女修喝酒,可是薛七殿都不怎麽能喝的,這能教會麽?

不過薛暮居然為了避開眾人,還專門上了樓去,這讓下面的弟子們都噤了聲。薛七殿這樣做,分明就是不想讓他們上去,於是大家也沒再說什麽,估計是害怕被他們見到不怎麽能喝酒的窘態吧。於是一大桌的人依舊瘋狂。

只是上樓的時候,青梅心中突然謹慎起來,看著走在前面的懸鈴君,居然渾身發顫,總覺得他發現了什麽,這讓青梅很是不安。

十杯酒被端上桌去,小二特地囑咐說,這酒都是好酒,若是容易醉的話,不要多嘗,需要的話叫他一聲,他會送醒酒的東西過來。說完便將托盤給收了,圓形的木桌上只剩下十個白瓷的杯盞在明黃色的燭光映襯之下,裏面的透明液體有著隱約的流光,這樣的光融到薛暮的眼底變得極淺薄,卻襯得他的被眼睫擋住的地方更為深沈。

青梅坐在薛暮的對面一直低著頭,聞到飄來的酒香時蹙起了眉。坐在青梅旁邊的左衛倒是單刀直入,問到,“薛七殿,你這是何意?”

薛暮微微擡起頭來,平靜道,“我只為看清一些事。”說著,薛暮好看的手指將酒杯往青梅那邊推了一推,道,“賞個臉。”

青梅微怔,從極度的不安中擡頭起來,碰上薛暮那雙眸色偏淡的眼,見到那不容辯駁的神色時,青梅知道,薛暮今天,可能是打算讓她和盤托出了。

左衛將酒杯推回去,聲音忍著怒氣,不滿道,“我師姨她不喝酒!”

“你很了解你師姨?”薛暮轉眼看過去。

左衛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因為這一問頓住,一時說不上話來。

薛暮的目光又慢慢落到青梅身上,語氣雖是平淡,卻帶著不能抗拒的命令感,道,“她這麽愛逞英雄,眼前十杯,一杯也不能少。”

“……那我替她喝!”左衛挽了挽自己的袖子,幹勁十足。其實左衛現在的年紀還小,說要替青梅喝,也只是逞能而已。說著,左衛伸手就要去拿那上面的杯盞,卻不想,青梅極快地拉住他的手腕。

“我喝。”

左衛疑惑地看向青梅,見到她一臉正經,絲毫不像是在開玩笑,反倒是如臨大敵一般,整張臉嚴肅地讓他說不出話來。

青梅並不是不能喝,只是那年跟九狐幫喝到吐血之後,胃的確不太好,再不想喝而已。

若單論酒量,她可以毫不誇張地說,自己能甩翻這裏所有人。

桌上明明是只一杯就能燒心灼肺的烈酒,青梅硬是一刻沒停,仰頭就咽,連眉心都沒皺一下。最後一杯的時候,她將杯盞倒過來,殘存的液體在杯壁上聚集成最後一滴落到桌上,從唇齒間溢出的酒香蔓延在這一方天地中。左衛微張著嘴,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有沒有眨眼,只覺得左無江喝酒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議,簡直是在當白水地喝。

青梅擡眼看著薛暮,面不改色道,“十杯,一杯不少,你……”

話音未落,薛暮的手伸過來,在青梅手腕上用了不小的力道,好像是忍著怒氣一般,燈火之下,他壓低了嗓音對她喊:“你都這樣,還說沒有見過九狐幫?!”

“那你想讓我怎樣?”青梅試圖從薛暮的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,桌上的杯盞碰撞出細微的叮當響聲來,可不論青梅怎麽用力,卻只是枉然。“你似乎不希望我見過九狐幫,可我說沒見過,你又似乎極為失望。”青梅終於放棄掙紮,擡眼看著眼前的人,一字一句道,“薛暮,你很奇怪。”

薛暮微微一楞,左衛趁機幫著青梅把手給抽了出來,看了看,才發現手腕都泛了紅。左衛道,“薛七殿你這是做什麽?!你懷疑我師姨什麽?究竟見沒見過,你去找那個九狐幫的問問不就行了嗎?!非得糾糾纏纏的,你們這些天道還真一個比一個難伺候!”左衛叫了兩句,便扶著青梅的肩,要帶她下去,卻不想,青梅拉住左衛,似乎猶豫了很久,對他道,“……你先下去,這件事,我自己跟懸鈴君說清楚,他有些誤會。”

“可……”

青梅伸手摸了摸左衛的臉頰,柔聲道,“先下去吧。”

左衛本來還想說些什麽,怎麽也得死皮賴臉地留下來,可見到青梅低垂的眉尾,她的話中含著對他的抱歉,眼中含著內疚,像是要哭一般。左衛這才真的放了手,低低頭走下樓去。

左衛是相信自己師姨的,很相信很相信的那種,可方才見到左無江那般地飲酒,他便知道,他所知道的師姨並非是最完整的。她有秘密,會流淚,甚至不像他見到的那般恣意風流,光芒萬丈。這時,左衛的腦海中突然想起,他們還沒上白鶴嶺的時候,左無江帶他去見左豫師父,卻在要走的那一日突然回來緊緊抱著他,啞聲說了五個字。

我會報仇的。

左衛後背突然有些涼意。

“喲,左郎君你怎麽下來了?”一弟子紅著微醺的臉喊道,“難不成上面出了什麽事兒?要不要我們上去看看?”

“能有什麽事兒?”左衛幹凈笑著,甩著衣袖混到這些青年之中,很是像模像樣地抓起酒杯就喝,在眾人阻攔不住的情況下猛喝一口,五官皺緊,末了幾乎是罵了一句,“這酒還真他媽得烈!”

樓上,青梅重新坐下,咬了咬下唇,最終還是低聲道,“懸鈴君,對不起……”

她不敢擡頭看薛暮,只知道現在這種壓抑的感覺讓她整個人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。薛暮在對面,垂著眸子,可他的雙眼卻並沒有聚焦在任何東西上,片刻後,他終於長吸了一口氣,坐在長凳上仰起頭來,微不可察地嘆聲,隨後依舊坐得筆直,依舊不露聲色。只是他再也不用試探,直接了當地問道,“……沃若許了你什麽願望?”

“……修妖道。”青梅輕聲道,右手覆著自己左手的手腕,極為猶豫。

“之前我就說過,不必對我有所隱瞞。”薛暮道,“去獨山的那一日,我大概知道,你手上的那道印記,與世間所謂的刺青並不一樣。”

見青梅似乎依舊不願開口,薛暮往前湊了一些,“那我換個說法,沃若許你修妖道,是為了什麽?”

沃若的修為雖說不能算得上修真界的第一,但的確也在上層,青梅有沒有天資,沃若這樣的修為,應當是在接觸之後便能感覺到的。讓一個有天資的人去習妖道,若非是有特殊的原因,沃若絕不會做這樣看上去像是惡作劇一般的事。

而青梅也知道,薛暮的頭腦比一般人縝密嚴謹,應該在她第一次說謊的時候,他就察覺到了。只是在不清楚薛暮到底是敵是友的時候,她絕不會說出來。

青梅依舊低著頭,道,“懸鈴君,你別逼我了,我只能到這裏,其餘的,我說不了……”

“好。那我替你說。”薛暮連半個彎也沒拐,直截了當。青梅聽言,驀然擡起頭來,看著薛暮那即便張波瀾不驚卻很是好看的臉,她卻只覺得可怕。

薛暮凝了眼神,緩緩道,“桃李春風宴那一日,騏山有驚雷。半年之後,長卿山告知修真界,藺古寺的秉慧法師身故,原因是只身一人對付成魔的女徒,卻沒能成功。”

“說是那女徒死於郊外,屍身被長卿山的人直接送進法器裏煉化,所以到現在,即便是要查,也無從下手。”

“那禁道究竟是生是死,姓甚名誰,是何模樣,長卿山放出來的消息裏卻都只是寥寥幾句。”

“或許大家沈浸在悲痛之中,等到法師的屍身被焚,灑進烏江,大家便覺得這事就這樣過去了。他們只記得那個曾經天下無雙的秉慧法師為了蒼生而死,惡人也得到了相應的懲罰,這便足夠了。”

“可是,你不覺得奇怪嗎?”薛暮一雙眸子看著青梅,問她道,“雲生崖從未聽說過騏山有魔修,那這魔修,從何而來?”

青梅看著薛暮湊近的臉,心中不安卻有一種激動,這種激動快要跳出胸口來。這幾年,薛暮是青梅見過的唯一一個對當年的事情心存疑惑的人,也就是在這一刻,青梅眼中擒著的淚讓她覺得自己背負的東西太過厚重,她獨行了這樣久,總算能有個稍稍停靠的地方。

這時候,薛暮其實並不知道青梅要告知天下的真相,他只是猜測,青梅應該就是那個所謂的魔修,不過她身上沒有魔修的氣息,便說明長卿山當時撒了謊。能讓天道第一門派不惜用聲名掩蓋的究竟是什麽,薛暮並不知道,只是當他見到素日裏寡言少語的左無江,在他面前捂著眼哭泣的時候,他便意識到,她絕對是這真相中不能或缺的重要人物。

所以他必須守著她,直到得出真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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